我,曾在山中(上)
(1998年作品)
 一場雨,來得即興,嘩啦嘩啦踩跳亂無章法的腳步,午後幽靜的山谷被這突來的騷擾驚張開每片昏睡的葉,或拒或迎雨點們的挑逗。野芋是霸王,仗著葉片面積寬厚,囚住誤闖禁區的雨滴,但雨滴的眾力勢不可擋,壓得野芋只好俯首釋放雨族兄弟認輸。酢醬草身體纖瘦婀娜,早已渾身狼狽橫七豎八躺在泥水中奄奄一息。雷電在山巔轟隆如天神擊鼓,間歇,源遠,從天宇傳來原始密音,是憤怒的懲罰律令?還是天父聖母對人間子女的召喚?烏雲滾滾翻騰,好一幕龍王出巡,場面浩大壯觀。
 十歲又三個月大的我,緊挨著門檻坐在竹凳上,腦海裡翻讀幾篇半生不熟的神話故事片段。阿嬤一大早就下山到鎮上菜市場販賣趁天色未亮露水未乾前採挖的竹筍,到現在還未返回。挖掘新筍必須趁筍尖破土前將露未露時刻,朝微微拱起一小堆濕軟泥土的地方,先扒開筍身週緣泥土,再以粗短的彎刀從筍的基部橫切,「唰」一聲,一棵筍便可俐落挖起,阿嬤說這樣的竹筍滋味最鮮甜,識貨的人搶著買。
 雨滴沿著茅草屋簷前端溜滑墜地,激開地面水灘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層層擴散、交錯、消溶。阿嬤可能到離市場不遠的家裡吃午飯吧!媽媽今天炒了哪幾道菜呢?姊姊和弟弟們這幾天都在玩什麼遊戲?他們會不會發現我偷藏在草席下的圓紙牌?漫長暑假,總是由一串串灼熱陽光烘烤而成,過了國曆七月中旬、農曆七月半還沒來的日子,特別難捱,時鐘像中了暑熱似的,病厭厭、懶洋洋,長針拖曳短針一格蠕過一格;黃毛土狗嗒拉紅色長舌,趴躺在牆角的陰影中,哈哈哈地吐熱氣,失去淘氣黏人的傻勁。躺在藤椅上讀爸爸租來的武俠小說的我,十分鐘讀不完一行字,眼皮倏地張開,又沉沉落下。數天前阿嬤下山到家裡歇腳吃飯,正煩惱日子難過的我便央求她帶我上山住幾天。
 雨勢依然猖狂,沒有停息跡象。廚房裡正煨著一鍋竹筍湯,爐灶中的柴火已熄,只剩灰燼猶散發幾絲餘溫。移開木製鍋蓋,濃郁水蒸氣含帶飽滿筍香竄湧出鍋,鬧嚷嚷的氣體分子活躍在鼻尖。滿滿盛上一碗,我小心地端著走到門邊,坐在竹凳上唏哩呼嚕地吃了起來。湯裡沒有擺泛油的排骨,只灑些鹽,連味精都不必,媽媽說過放味精會破壞竹筍的甜味。露乾前採挖的新筍加石縫間冒出的泉水,用斷裂枯乾的樹枝或竹片燉煮,不是珍饈美饌,只是清甜淡樸的味道,怎能料到我日後會因為遍尋不回這種味道而總覺得悵然若失!
 將碗筷洗乾淨放回架上後,我用葫蘆瓢舀了一大盆水,決定先洗個澡,把皮膚外層沁出的黏糊糊汗垢沖洗乾淨。洗完澡後,換上特地帶來的嫩黃色小洋裝,來到門口,向庭院一望:雨停了!偏西的太陽欲現還遮躲在潔白柔軟的雲棉後方,失去高照時的爽快氣魄,扭扭捏捏像個小女人。
 根據經驗,午後雷陣雨停時,若太陽西斜的角度正好,可以在東邊天空找到漂亮彩虹。想到這裡,我立刻移轉視線,朝向東邊天空上下左右來回搜尋。一陣陣吱吱咯咯聲音擾亂了我的注意力,原來是籠子裡的公雞、母雞、小雞紛紛鑽出來活動筋骨,幾隻貪嘴的探頭竹槽內撿零星的飼料吃。這時我猛然想起臨出門前阿嬤交代要在太陽下山前把鴨子趕回來。鴨群是早上放出門的,牠們會自動到土坡下的田中玩耍覓食。四五方水田,是這座山谷間僅有的鄰居環仔家墾植的,這幾天正在翻土,一些平常躲在土裡的蚯蚓、蟲兒會不小心被翻出來,剛好給鴨子當點心填肚子。山谷天暗得早,得趕緊找回鴨子們才是。
 阿嬤說,拿根竹子趕一趕,鴨子就會回來了。
 順手從路邊撿一根竹枝,除掉細枝殘葉,握在手中舞弄,感覺適合,我便走下土坡,順著田埂朝鴨子們奔去。
 黃澄澄的鴨寶寶們共有二十七八隻,已經擺脫初破殼時的憨傻模樣,但還未褪去黃羽換上黑中泛青一身油亮的衣裳,此刻在田中央游游停停,偶而掀拍翅膀你追我我追你,個性頑皮的老愛用扁硬的喙偷啄身旁的同伴,被惹毛的鴨子不甘示弱立刻回身還啄,一來一往,濺飛大大小小的水花。幸好吵架向來不被當真,脖子一扭,便不在乎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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